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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隋唐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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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八三一)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生于七七九)。

    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生于大历七年(七七二),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叙他早年的历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与元九书》)

    贞元十四年(七九八),他以进士就试,擢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宪宗元和二年(八〇七),召入翰林为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他既任谏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谪,他屡上疏切谏,没有效果。五年(八一〇),因母老家贫,自请改官,除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明年,丁母忧;九年(八一四),授太子左赞善大夫。

    当时很多人忌他,说他浮华无行,说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而他作《赏花》诗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他遂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自己说这回被贬逐其实是因为他的诗歌讽刺时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说: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原》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元和十三年冬(八一八——八一九),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浔阳浮江上峡,带他的兄弟行简同行;明年三月,与元稹会于峡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们三人在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别。

    元和十四年冬(八一九——八二〇),他被召还京师;明年(八二〇),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那时元稹也召回了,与他同知制诰。长庆元年(八二一),转中书舍人。《旧唐书》说: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八二二)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

    他在杭州秩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八二五——八二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八二七),征拜秘书监,明年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太和三年(八二九),他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遂除太子宾客分司。《旧唐书》说:

    居易初……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用事,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太和五年(八三一),他做河南尹;七年(八三三),复授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为东都,故各官署皆有东都“分司”,如明朝的南京,清朝的盛京;其官位与京师相同,但没有事做。)他曾在洛阳买宅,有竹木池馆,有家妓樊素蛮子能歌舞,有琴有书,有太湖之石,有华亭之鹤。他自己说:

    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杨贞一所赠),举陈酒(陈孝仙所授法子酿的),援崔琴(崔晦叔所赠),弹姜《秋思》(姜发传授的;《旧唐书》脱“姜”字,今据《长庆集》补),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池上篇》自序)

    开成元年(八三六),除同州刺史,他称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会昌中,以刑部尚书致仕。他自己说他能“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晚年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白衣鸠杖,往来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死在会昌六年(八四六),年七十五。〔《旧唐书》作死于大中元年(八四七),年七十六。此从《新唐书》,及李商隐撰的《墓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做文学改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参看《旧唐书》本传所引),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集》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我们先引白居易书中论诗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这是诗的重要使命。诗要以情为根,以言为苗,以声为华,以义为实。托根于人情而结果在正义,语言声韵不过是苗叶花朵而已。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时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于止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这就是说,《楚辞》与汉诗已偏向写主观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观的表现人生的工作了。

    晋宋已远,得者盖寡。以康乐(谢灵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他在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汉朝迂腐诗说的恶影响,把《三百篇》都看作“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美刺诗,因此遂抹煞一切无所为而作的文学。但他评论六朝的文人作品确然有见地,六朝文学的绝大部分真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旧唐书》作“三四十”,误。今据《长庆集》。)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对于中国诗的历史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解完全与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前面附了一篇长序,泛论中国诗的演变,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见解多和上引各节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八一三),在白居易寄此长书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的社会问题诗在当时确是别开生面,为中国诗史开一个新时代。他那种写实的艺术和大胆讽刺朝廷、社会的精神,都能够鼓舞后来的诗人,引他们向这种问题诗的路上走。

    八世纪末年,九世纪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观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觉这种状态的危机。元稹自己说他那时候竟是“心体悸震,若不可活”。他们觉得这不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时候了,他们都感觉文学的态度应该变严肃了。所以元稹与白居易都能欣赏陈子昂《感遇》诗的严肃态度。但《感遇》诗终不过是发点牢骚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还不能满足这时代的要求。后来元稹发见了杜甫,方才感觉大满意。杜甫的新体诗便不单是发牢骚而已,还能描写实际的人生苦痛,社会利弊,政府得失。这种体裁最合于当时的需要,故元白诸人对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虽然齐名,但杜甫远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杜甫墓志铭序》)

    这还是大体从诗的形式上立论,虽然崇拜到极点,却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白居易说的话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而杜甫的诗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实写人生或讽刺时政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话,李白便不能说,这才是李杜优劣的真正区别。当时的文人韩愈曾作诗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有人说,这诗是讥刺元稹的李杜优劣论的。这话大概没有根据。韩愈的诗只是借李杜来替自己发牢骚,与元白的文学批评没有关系。

    元白发愤要做一种有意的文学革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白居易说: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长庆集》作“惯”)发,或食辍哺,夜辍寝(此依《长庆集》),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便是有意要做文学改革。他又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唐高宗名治,故唐人书讳“治”字,多改为“理”字。此处之“理道”即“治道”;上文元氏《叙诗》书的“理务因人”,“理乱萌渐”,皆与此同。)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

    最末十四个字便是元白的文学主张。这就是说,文学是为人生作的,不是无所为的,是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说:

    是时皇帝(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便是他们认为文学的宗旨。白居易在别处也屡屡说起这个宗旨。如《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诗中自叙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当时的一个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为了时事痛哭。故白居易诗中说: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太尉击贼日(段秀实以笏击朱泚),尚书叱盗时(颜真卿叱李希烈)。大夫死凶寇(陆长源为乱兵所害),谏议谪蛮夷(阳城谪道州)。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这个人的行为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最赏识白居易的诗,白氏《与元九书》中有云: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唐衢死时,白居易有《伤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

    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

    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

    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

    致吾陈(子昂)杜(甫)间,赏爱非常意。……

    总之,元白的文学主张是“篇篇无空文,……惟歌生民病”。这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注脚。他们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绅等,努力作讽刺时事的新乐府,即是实行这个文学主义。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总而言之,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说:

    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疑当作“外”)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枢之繁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策林》七十,《长庆集》卷四十八)

    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张。(《策林》七十五篇,是元白二人合作的,故代表他们二人的共同主张。)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问:圣人之致理(理即治,下同)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徧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这是假设的问,答案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於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诗,则知泽及四海也;闻《禾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言,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税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之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

    这个主张又见于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做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的第三问,意思与文字都与《策林》相同(《长庆集》卷三十,页二一、二二),可见他们深信这个采诗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809年)作《新乐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为《采诗官》,仍是发挥这个主张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闭。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这种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实行的。他们不期望君主个个都是圣人,那是柏拉图的妄想。他们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贬都能使“乱臣贼子惧”,那是孔丘、孟轲的迷梦。他们只希望两种“民意机关”:一是许多肯说老实话的讽刺诗人,一是采访诗歌的专官。那时候没有报馆,诗人便是报馆记者与访员,实写人生苦痛与时政利弊的诗便是报纸,便是舆论。那时没有议会,谏官御史便是议会,采诗官也是议会的一部分。民间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税虐政,一班平民诗人便都赶去采访诗料:林步青⑨便编他的滩簧,刘宝全⑩便编他的大鼓书,徐志摩便唱他的硖石调,小热昏?便唱他的小热昏。几天之内,街头巷口都是这种时事新诗歌了。于是采诗御史便东采一支小调,西抄一支小热昏,编集起来,进给政府。不多时,苛税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饮水思源,发起募捐大会,铜板夹银毫并到,鹰洋与元宝齐来,一会儿,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镇,而小热昏的铜像也矗立街头。猗欤休哉!文学家的共和国万岁!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白居易说:

    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媿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

    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

    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媿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策林》六十八)

    “尚质抑淫,著诚去伪”,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喻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4)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

    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义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与元九书》)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4)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元稹在元和丁酉(817年)作《乐府古题序》,讨论诗的分类,颇有精义,也可算是一篇有历史价值的文字。他说:

    乐府古题序 丁酉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言(《长庆集》作“旨”,《全唐诗》同。今依张元济先生用旧抄本校改本)。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氓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

    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賸,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昨南(各本无“南”字,依张校)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音(似当作“旨”)焉。

    他的见解以为汉以下的诗有两种大区别:一是原有乐曲,而后来依曲调而度词;一是原来是诗,后人采取其词,制为歌曲。但他指出,诗的起源虽然关系乐曲,然而诗却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发展。历史上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最初或采集民间现行歌曲,或乐人制调而文人造词,或文人作诗,而乐工制调。稍后乃有文人仿作乐府,仿作之法也有两种:严格地依旧调,作新词,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数相同,显然是同一乐调,这是一种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题,如罗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题同而句子的长短,篇章的长短皆不相同,可见这一类的乐府并不依据旧调,只是借题练习作诗,或借题寄寓作者的感想见解而已。这样拟作乐府,已是离开音乐很远了。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

    当时的新诗人之中,孟郊、张籍、刘猛、李余与元稹都还作旧式的古乐府,但都“有新意”,有时竟“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刘猛、李余的诗都不传了。)这已近于作新乐府了。元稹与白居易、李绅(公垂)三个人作了不少的新乐府(李绅的新乐府今不传了),此外如元氏的《连昌宫词》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诸篇,都可说是新乐府,都是“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故我们可以说,他们认定新乐府为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的最适宜的体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体乐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治)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白居易的新乐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要做到这几个目的,只有用白话作诗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诗歌大都是白话的。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张。据旧时的传说,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墨客挥犀》)

    这个故事不见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主张用平常说话作诗,后人也造成一种传说,说他每作诗都念给一个老妪听,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这种故事虽未必实有其事,却很可暗示大家公认这几个诗人当时确是有意用平常白话作诗。

    近年敦煌石室发见了无数唐人写本的俗文学,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维摩变文》等等(另有专章讨论)。我们看了这些俗文学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诗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间风行的俗文学的。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与后来的韦庄的《秦妇吟》,都很接近民间的故事诗。白居易自序说他的新乐府不但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还要“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种“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诗体,向哪里去寻呢?最自然的来源便是当时民间风行的民歌与佛曲。试引《明妃传》一段,略表示当时民间流行的“顺而肆”的诗体: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三边走马传胡令,万里非(飞)书奏汉王。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衙官坐位刀离面(离面即杜诗所谓“花门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原文此处为“□”),枷上罗衣不重香。可惜未殃(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意)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军(君)还帝乡!(《明妃传》残卷,见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上海东亚研究会发行。)

    我们拿这种俗文学来比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们当日所采“顺而肆”的歌行体是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元白用白话作诗歌,故他们的诗流传最广。白居易自己说:

    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

    元稹也说他们的诗,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勒”是雕刻。此处有原注云:“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此为刻书之最早记载。)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长庆集》作“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

    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不但他们自己如此说,反对他们的人也如此说。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话道: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者,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说话作诗,他们流传如此之广,“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们主张诗歌须要能救病济世,却不知道后人竟诋毁他们的“淫言媟语,纤艳不逞”!

    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说: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

    他又批评他和元稹的诗道: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和答诗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评真说得精辟中肯。他们的讽喻诗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气说完,不留一点余韵,往往有史料的价值,而没有文学的意味。然其中确有绝好的诗,未可一笔抹杀。如元稹的《连昌宫词》,《织妇词》《田家词》《听弹乌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诗的作品。白居易的诗,可传的更多了。如《宿紫阁山北村》,如《上阳白发人》,如《新丰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卖炭翁》,都是不朽的诗。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时,还时时模仿老杜这种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

    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如第三首云: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第七首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这时候的诗还不算能独立。

    他作《新乐府》时,虽然还时时显出杜甫的影响,却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独立了,能创造了。如《新丰折臂翁》云: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

    这样朴素而有力的叙述,最是白氏独到的长处。如《道州民》云:

    ……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

    这样轻轻的十四个字,写出一个人道主义的主张,老杜集中也没有这样大力气的句子。在这种地方,白居易的理解与天才融合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喻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节选自胡适《白话文学史》:“第十六章 元稹 白居易”

    韩愈

    陈寅恪

    古今论韩愈者众矣,誉之者固多,而讥之者亦不少。讥之者之言则昌黎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者(昌黎集伍调张籍诗),不待赘辩,即誉之者亦未中肯綮。今出新意,仿僧徒诠释佛经之体,分为六门,以证明昌黎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至昌黎之诗文为世所习诵,故略举一二,借以见例,无取详备也。

    一曰: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

    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盖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观两汉经学传授之记载,即可知也。南北朝之旧禅学已采用阿育王经传等书,伪作《付法藏因缘传》,已证明其学说之传授。至唐代之新禅宗,特标教外别传之旨,以自矜异,故尤不得不建立一新道统,证明其渊源之所从来,以压倒同时之旧学派,此点关系吾国之佛教史,人所共知,又其事不在本文范围,是以亦可不必涉及,唯就退之有关者略言之。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云: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退之自述其道统传授渊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启发,亦从新禅宗所自称者摹袭得来也。

    新唐书壹柒陆韩愈传略云:

    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

    昌黎集壹复志赋略云:

    当岁行之未复兮,从伯氏以南迁。凌大江之惊波兮,过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纪之连山。嗟日月其几何兮,携孤嫠而北旋。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

    同书贰叁祭十二郎文略云: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李汉昌黎先生集序略云:

    先生生于大历戊申,幼孤,随兄播迁韶岭。

    寅恪按:退之从其兄会谪居韶州,虽年颇幼小,又历时不甚久,然其所居之处为新禅宗之发祥地,复值此新学说宣传极盛之时,以退之幼年颖悟,断不能于此新禅宗学说浓厚之环境气氛中无所接受感发,然则退之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于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宋儒仅执退之后来与大颠之关系,以为破获赃据,欲夺取其道统者,似于退之一生经历与其学说之原委犹未达一间也。

    二曰: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繁琐。

    唐太宗崇尚儒学,以统治华夏,然其所谓儒学,亦不过承继南北朝以来正义义疏繁琐之章句学耳。又高宗、武则天以后,偏重进士词科之选,明经一目仅为中材以下进取之途径,盖其所谓明经者,止限于记诵章句,绝无意义之发明,故明经之科在退之时代,已全失去政治社会上之地位矣(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南北朝后期及隋唐之僧徒亦渐染儒生之习,诠释内典,袭用儒家正义义疏之体裁,与天竺诂解佛经之方法殊异(见拙著杨树达论语疏证序),如禅学及禅宗最有关之三论宗大师吉藏天台宗大师智等之著述与贾公彦、孔颖达诸儒之书其体制适相冥会,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吾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退之生值其时,又居其地,睹儒家之积弊,效禅侣之先河,直指华夏之特性,扫除贾、孔之繁文,原道一篇中心旨意实在于此,故其言曰: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同书伍寄卢仝诗云: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

    寅恪按:原道此节为吾国文化史中最有关系之文字,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详见拙著支愍度学说考),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隋书叁贰经籍志经部有梁武帝撰中庸讲疏一卷,又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仝诗,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人发其端,与前此经诗着述大意,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

    三曰: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云: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同书贰送灵师诗略云:

    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

    齐民逃赋役,高士着幽禅。

    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

    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

    同书壹谢自然诗略云: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

    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

    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

    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

    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

    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

    寅恪按:上引退之诗文,其所持排斥佛教之论点,此前已有之,实不足认为退之之创见,特退之所言更较精辟,胜于前人耳。原道之文微有语病,不必以辞害意可也。谢自然诗乃斥道教者,以其所持论点与斥佛教者同,故亦附录于此。今所宜注意者,乃为退之所论实具有特别时代性,即当退之时佛教徒众多,于国家财政及社会经济皆有甚大影响,观下引彭偃之言可知也。

    唐会要肆柒议释教上(参旧唐书壹贰柒彭偃传)略云:

    大历十三年四月,剑南东川观察使李叔明奏请澄汰佛道二教,下尚书省集议。都官员外郎彭偃献议曰:王者之政,变人心为上,因人心次之,不变不因,循常守故者为下,故非有独见之明,不能行非常之事。今陛下以维新之政,为万代法,若不革旧风,令归正道者,非也。当今道士,有名无实,时俗鲜重,乱政犹轻,惟有僧尼,颇为秽杂。自西方之教,被于中国,去圣日远,空门不行五浊,比丘但行麄法,爰自后汉,至于陈隋,僧之教灭,其亦数四,或至坑杀,殆无遗余,前代帝王,岂恶僧道之善,如此之深耶?盖其乱人亦已甚矣。且佛之立教,清浄无为,若以色见,即是邪法,开示悟入,惟有一门,所以三乘之人,比之外道。况今出家者,皆是无识下劣之流,纵其戒行高洁,在于王者,已无用矣。今叔明之心甚善,然臣恐其奸吏诋欺,而去者未必非,留者不必是,无益于国,不能息奸,既不变人心,亦不因人心,强制力持,难致远耳。臣闻天生蒸民,必将有职,游行浮食,王制所禁。故有才者受爵禄,不肖者出租税,此古之常道也。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广作危言险语,以惑愚者。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一僧以计天下,其费可知。陛下日旰忧勤,将去人害,此而不救,奚其为政?臣伏请僧道未满五十者,每年输绢四疋,尼及女道士未满五十者,输绢二疋。其杂色役,与百姓同。有才智者,令入仕。请还俗为平人者听,但令就役输课,为僧何伤?臣窃料其所出,不下今之租赋三分之一,然则陛下之国富矣,苍生之害除矣。其年过五十者,请皆免之。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列子曰:不斑白,不知道。人年五十岁,嗜欲已衰,纵不出家,心已近道,况戒律检其性情哉?臣以为此令既行,僧尼规避还俗者,固已大半,其年老精修者,必尽为人师,则道释二教益重明矣。上深嘉之。

    寅恪按:彭偃为退之同时人,其所言如此,则退之之论自非剿袭前人空言,为无病之呻吟,实匡世正俗之良策。盖唐代人民担负国家直接税及劳役者为“课丁”,其得享有免除此种赋役之特权者为“不课丁”。“不课丁”为当日统治阶级及僧尼道士女冠等宗教徒,而宗教徒之中佛教徒最占多数,其有害国家财政、社会经济之处在诸宗教中尤为特著,退之排斥之亦最力,要非无因也。

    至道教则唐皇室以姓李之故,道教徒因缘傅会。自唐初以降,即逐渐取得政治社会上之地位,至玄宗时而极盛,如以道士女冠隶属宗正寺(见唐会要陆伍宗正寺崇玄署条),尊崇老子以帝号,为之立庙,祀以祖宗之礼。除老子为道德经外,更名庄、文、列、庚桑诸子为南华、通玄、冲虚、洞灵等经,设崇玄学,以课生徒,同于国子监。道士女冠有犯,准道格处分诸端(以上均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门),皆是其例。尤可笑者,乃至提汉书古今人表中之老子,自三等而升为一等(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门),号老子妻为先天太后。做孔子像,侍老子之侧(以上二事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杂记门)。荒谬幼稚之举措,类此尚多,无取详述。退之排斥道教之论点除与其排斥佛教相同者外,尚有二端,所应注意:一为老子乃唐皇室所攀认之祖宗,退之以臣民之资格,痛斥力诋,不稍讳避,其胆识已自超其侪辈矣。二为道教乃退之稍前或同时之君主宰相所特提倡者,蠹政伤俗,实是当时切要问题。据新唐书壹佰玖王屿传(参旧唐书壹叁拾王屿传)略云:

    玄宗在位久,推崇老子道,好神仙事,广修祠祭,靡神不祈。屿上言,请筑坛东郊,祀青帝,天子入其言,擢太常博士、侍御史,为祠祭使。屿专以祠解中帝意,有所禳祓,大抵类巫觋。汉以来葬丧皆有瘗钱,后世里俗稍以纸寓钱,为鬼事,至是屿乃用之。肃宗立,累迁太常卿,又以祠祷见宠。干元三年,拜蒲、同、绛等州节度使,俄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大兵后,天下愿治,屿望轻,无它才,不为士议谐可,既骤得政,中外怅骇。乃奏置太一坛,劝帝身见九宫祠。帝由是专意,它议不能夺。帝尝不豫,太卜建言,祟在山川。屿遣女巫乘传,分祷天下名山大川,巫皆盛服,中人护领,所至干托州县,赂遗狼藉。时有一巫美而蛊,以恶少年数十自随,尤狡不法,驰入黄州。刺史左震晨至馆请事,门不启。震怒,破入,取巫斩廷下,悉诛所从少年,籍其赃,得十余万,因遣还中人。既以闻,屿不能诘,帝亦不加罪。明年,罢屿为刑部尚书,又出为淮南节度使,犹兼祠祭使。始,屿托鬼神致位将相,当时以左道进者纷纷出焉。

    旧唐书壹叁拾李泌传略云:

    泌颇有谠直之风,而谈神仙诡道,或云尝与赤松子、王乔、安期、羡门游处,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德宗初即位,尤恶巫祝怪诞之士。初,肃宗重阴阳祠祝之说,用妖人王屿为宰相,或命巫媪乘驿行郡县以为厌胜。凡有所兴造工役,动牵禁忌。而黎干用左道,位至尹京,尝内集众工,编刺珠绣为御衣,既成而焚之,以为禳,且无虚月。德宗在东宫颇知其事,即位之后,罢集僧于内道场,除巫祝之祀。有司言,宣政内廊坏,请修缮,而太卜云,孟冬为魁冈,不利穿筑,请卜他月。帝曰:春秋之义,启塞从时,何魁冈之有?卒命修之。又代宗山陵灵驾发引,上号送于承天门,见輼輬不当道,稍指午未间。问其故,有司对曰:陛下本命在午,故不敢当道。上号泣曰:安有枉灵驾而谋身利?卒命直午而行。及建中末,寇戎内梗,桑道茂有城奉天之说,上稍以时日禁忌为意,而雅闻泌长于鬼道,故自外征还,以至大用,时论不以为惬。

    及国史补上李泌任虚诞条(参《太平广记》贰捌玖祅妄类李泌条)云:

    李相泌以虚诞自任。尝对客曰:令家人速洒扫,今夜洪崖先生来宿。有人遗美酒一榼,会有客至,乃曰:麻姑送酒来,与君同倾。倾之未毕,阍者云:某侍郎取榼子。泌命倒还之,略无怍色。

    则知退之当时君相沉迷于妖妄之宗教,民间受害,不言可知。退之之力诋道教,其隐痛或有更甚于诋佛教者,特未昌言之耳。后人昧于时代性,故不知退之言有物意有指,遂不加深察,等闲以崇正辟邪之空文视之,故特为标出如此。

    四曰: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

    昌黎集叁玖论佛骨表略云: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

    全唐诗壹贰函韩愈拾赠译经僧诗云:

    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

    寅恪按:退之以谏迎佛骨得罪,当时后世莫不重其品节,此不待论者也。今所欲论者,即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与退之同辈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虽同有此种潜意识,然均不免认识未清晰,主张不彻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得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者,其原因即在于是,此意已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法曲篇末,兹不备论。

    五曰: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

    关于退之之文,寅恪尝详论之矣(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其大旨以为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两汉之文体,改作唐代当时民间流行之小说,欲藉之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做此尝试而能成功者,故名虽复古,实则通今,在当时为最便宣传,甚合实际之文体也。至于退之之诗,古今论者亦多矣,兹仅举一点,以供治吾国文学史者之参考。

    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云: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娘?)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寅恪按:退之以文为诗,诚是确论,然此为退之文学上之成功,亦吾国文学史上有趣之公案也。据高僧传贰译经中鸠摩罗什传略云:

    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什尝作颂赠沙门法和云:“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凡为十偈,辞喻皆尔。

    盖佛经大抵兼备“长行”,即散文及偈颂即诗歌两种体裁。而两体辞意又往往相符应。考“长行”之由来,多是改诗为文而成者,故“长行”乃以诗为文,而偈颂亦可视为以文为诗也。天竺偈颂音缀之多少,声调之高下,皆有一定规律,唯独不必叶韵。六朝初期四声尚未发明,与罗什共译佛经诸僧徒虽为当时才学绝伦之人,而改竺为华,以文为诗,实未能成功。唯仿偈颂音缀之有定数,勉强译为当时流行之五言诗,其他不遑顾及,故字数虽有一定,而平仄不调,音韵不叶,生吞活剥,似诗非诗,似文非文,读之作呕,此罗什所以叹恨也。如马鸣所撰佛所行赞,为梵文佛教文学中第一作品。寅恪昔年与钢和泰君共读此诗,取中文二译本及藏文译本比较研究,中译似尚逊于藏译,当时亦引为憾事,而无可如何者也。自东汉至退之以前,此种以文为诗之困难问题迄未有能解决者。退之虽不译经偈,但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若持较华译佛偈,则退之之诗词皆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绝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矣。后来苏东坡、辛稼轩之词亦是以文为之,此则效法退之而能成功者也。

    六曰:奖掖后进,期望学说之流传。

    唐代古文家多为才学卓越之士,其作品如唐文粹所选者足为例证,退之一人独名高后世,远出余子之上者,必非偶然。据旧唐书壹陆拾韩愈传云: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

    及新唐书壹柒陆韩愈传云:

    愈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

    则知退之在当时古文运动诸健者中,特具承先启后做一大运动领袖之气魄与人格,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退之同辈胜流如元微之、白乐天,其著作传播之广,在当日尚过于退之。退之官又低于元,寿复短于白,而身殁之后,继续其文其学者不绝于世,元白之遗风虽或尚流传,不至断绝,若与退之相较,诚不可同年而语矣。退之所以得致此者,盖亦由其平生奖掖后进,开启来学,为其他诸古文运动家所不为,或偶为之而不甚专意者,故“韩门”遂因此而建立,韩学亦更缘此而流传也。世传隋末王通讲学河汾,卒开唐代贞观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史证明确,则不容置疑者也。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其地位、价值若是重要,而千年以来论退之者似尚未能窥其蕴奥,故不揣愚昧,特发新意,取证史籍,草成此文,以求当世论文治史者之教正。

    原刊《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

    贾岛

    闻一多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洪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地,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作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作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暗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秋气悲万物,惊风振长道。

    登高有所思,寒雨伤百草。

    平生有亲爱,零落不相保。

    五情今已伤,安得自能老。

    ————孟郊《感怀》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作诗。作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作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作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作一辈子的诗,为责任作诗以自课,为情绪作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贾岛《送无可上人》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韩愈《赠贾岛》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作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作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作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作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地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作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作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贾岛诗意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唯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地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借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栖鸱”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临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地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糅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相访夕阳时,千株木未衰。

    石泉流出谷,山雨滴栖鸱。

    漏向灯听数,酒因客寝迟。

    今宵不尽兴,更有月明期。

    ————贾岛《喜雍陶至》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贾岛《下第》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地、彻底地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给予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燕存鸿已过,海内几人愁。

    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

    若无攀桂分,只是卧云休。

    泉树一为别,依稀三十秋。

    ————贾岛《青门里作》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唯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斋读书志》十八)

    贾阆仙……同时喻凫、顾非熊,继此张乔、张、李频、刘得仁,凡晚唐诸子,皆于纸上北面,随其所得深浅,皆足以终其身而名后世。

    ————宋·方岳《深雪偶谈》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地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冲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唯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份遗产中得来的盈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尝不可以部分接受他,作为一种调剂。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原载于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18期

    * * *

    ① “杰”,古字写作“傑”,有桀骜不驯之义。四杰都在行动上表现出一种不检束,“浮躁浅露”。这大概就是“四杰”名词的另一个内涵。————编者注

    ② 王勃做官期间,有一次私藏了一个逃跑的官奴,后来想到私藏官奴触犯了法律,因此既不能自首,又不能报官,于是就把这个官奴杀了。————编者注

    ③ 卢照邻任职益州新都县尉时,遇见了让他念念不忘的郭氏。后卢照邻前往长安参加“典选”,其间,因写的诗无意中触怒梁王武三思被投入大狱,在家人营救出狱后又得了风疾(麻风病),这种病死不了却很折磨人,发作时会有锥心刺骨的疼痛。不堪疾病的折磨,他在一个月夜下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颍水,而远在四川的郭氏对这一切完全不知,她以为自己被辜负了,整日以泪洗面。————编者注

    ④ 公孙大娘:唐玄宗时的舞蹈家。————编者注

    ⑤ 弟子:指李十二娘。————编者注

    ⑥ 剑器:指唐代流行的武舞。————编者注

    ⑦ 古人一般是脱鞋席地而坐,有客来时,因急于出迎,以致把鞋穿倒。后用倒屣形容迎客的急迫或表示对来客的热情欢迎。————编者注

    ⑧ 武则天的男宠。武周晚年,张氏弟兄把持朝政,败坏朝纲,后在张柬之等人发动的神龙政变中被诛杀。————编者注

    ⑨ 林步青(1860——1917) 丹阳人。苏滩名艺人。原为店员,后受教于当时旅沪的苏滩清客汪利生、王鹤珊。————编者注

    ⑩ 刘宝全(1869——1942),字毅民,河北省深县人。京韵大鼓演员,刘派京韵大鼓创始人。作品有《大西厢》等20余段。————编者注

    ? 小热昏,又名“小锣书”,俗称“卖梨膏糖的”,是广泛流行于苏浙沪一带的谐谑曲艺形式。小热昏的表演以说、唱结合,形式自由、简洁,常以单档或双档表演,表演者自操小锣、板等乐器伴奏。————编者注

    ? 文中的“□”经查,原文即如此。下同。————编者注

    ? 又称“永嘉四灵”,是一种流行于南朝宋后期的诗歌流派。指南朝宋时期的四位浙江永嘉籍诗人徐照(字灵晖)、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因四人字号中都有一“灵”字,故名。————编者注

    ? 同光派是活动于清末和辛亥革命后一段时期的诗歌流派。始于清同、光时期,因“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陈衍《石遗室诗话》),写诗自称“同光体”,故名。以陈三立、沈曾植、陈衍、郑孝胥等人为代表。是宋诗派的后继者。————编者注

    ? 江西派是宋代影响较大的一个诗歌流派,形成于北宋后期,以黄庭坚为首。北宋末年的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江西派”的名称由此而来。江西派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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