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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隋唐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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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581年——公元960年)

    沿着时间的航线,

    上下三四千年,来往地飞翔,

    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

    ————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

    闻一多 (1899——1946)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本名闻家骅,字友三,湖北浠水人,中国现代诗人、学者、民盟盟员、民主战士。曾先后担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有诗集《红烛》《死水》等。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陈寅恪 (1890——1969) 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

    字鹤寿,江西省修水县人。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曾先后任职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香港大学等。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等。

    初唐四杰

    闻一多

    继承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个尚质的时期,王杨卢骆都是文章家。“四杰①”这徽号,如果不是专为评文而设的,至少它的主要意义是指他们的赋和四六文。谈诗而称四杰,虽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难免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的毛病了。

    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诗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

    ————《旧唐书·杨炯传》

    按通常的了解,诗中的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依这样一个概括,简明,也就是肤廓的了解,“四杰”这徽号是满可以适用的,但这也就是它的适用性的最大限度。超过了这限度,假如我们还问道:这四人集团中每个单元的个别情形和相互关系,尤其他们在唐诗发展的路线网里,究竟代表着哪一条,或数条线和这线在网的整个体系中所担负的任务————假如问到这些方面,“四杰”这徽号的功用与适合性,马上就成问题了。因为诗中的四杰,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名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数字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也是个很麻烦的东西。既在某一观点下凑成了一个数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观点下随便拆开它。不能拆开,又不能废弃它,所以就麻烦了。“四杰”这徽号,我们不能,也不想废弃,可是我承认是抱着“息事宁人”的苦衷来接受它的。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陆时雍《诗镜总论》四杰无论在人的方面或诗的方面,都天然形成两组或两派。先从人的方面讲起。

    将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杨卢骆”这特定的顺序,据说寓有品第文章的意义,这是我们熟知的事实。但除这人为的顺序外,好像还有一个自然的顺序,也常被人采用————那便是序齿的顺序:我们疑心张说《裴公神道碑》“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和那云卿《骆瑟集序》“与卢照邻、王勃、杨炯文词齐名”,乃至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等语中的顺序,都属于这一类。严格的序齿应该是卢骆王杨,其间卢骆一组,王杨一组,前者比后者平均大了十岁的光景。然则卢骆的顺序,在上揭张郗二文里为什么都颠倒了呢?郗序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讲。张碑,我想是为了心理的缘故,因为骆与裴(行俭)交情特别深,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骆来。也许骆赴选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见到他。果然如此,则先骆后卢,是采用了另一事实作标准。但无论依哪个标准说,要紧的还是在张郗两文里,前二人(骆卢)与后二人(王杨)之间的一道鸿沟(即平均十岁左右的差别)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张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实————赴选的先后作为标准,我们依然可以说,王杨赴选在卢骆之后,也正说明了他们年龄小了许多。实在,卢骆与王杨简直可算作两辈子人。据《唐会要》卷八二:“显庆二年。诏徽太白山人孙思邈入京,卢照邻、宋令文、孟诜皆执师贽之礼。”令文是宋之问的父亲,而之问是杨炯同寮的好友,卢与之问的父亲同辈,而杨与之问本人同辈,那么卢与杨岂不是不能同辈了吗?明白了这一层,杨炯所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便有了确解。杨年纪比卢小得多,名字反在卢前,有愧不敢当之感。所以说“愧在卢前”。反之,他与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说“耻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张说盈川近体,虽神俊输王,而整肃浑雄。究其体裁,实为正始。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

    比年龄的距离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性格的差异:在性格上,四杰也天然形成两种类型,卢骆一类,王杨一类。诚然,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每人“丑行”的事例,都被谨慎地保存在史乘里了,这里也毋庸赘述。但所谓“浮躁浅露”者,也有程度深浅的不同:杨炯,相传据裴行俭说,比较“沉静”。其实王勃除擅杀官奴②那不幸事件外(杀奴在当时社会上并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过分的“浮躁”: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学者倾向的,这满可以从他的《天文大象赋》和《驳孙茂道苏知几冕服议》中看出。由此看来,王杨的性格确乎相近。相应的,卢骆也同属于另一类型,一种在某项观点下真可目为“浮躁”的类型。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骆宾王,不用讲了,看《穷鱼赋》和《狱中学骚体》,卢照邻也不像是一个安分的分子。骆宾王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里,便控告过他的薄幸③。然而按骆宾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龙额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气概的烟幕下实行薄幸而已:看《忆蜀地佳人》一类诗,他并没有少给自己制造薄幸的机会。在这类事上,卢骆恐怕还是一丘之貉。最后,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不也还是一样?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地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悱恻,一悲壮,各有各的姿态罢了。

    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

    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

    ————骆宾王《忆蜀地佳人》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由年龄的两辈和性格的两类型,到友谊的两个集团。果然,卢骆二人交情,可凭骆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来坐实,而王杨的契合,则有王的《秋日饯别序》和杨的《王勃集序》可证。反之,卢或骆与王或杨之间,就看不出这样紧凑的关系来。就现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见的,卢王有两首同题分韵的诗,卢杨有一首同题同韵的诗,可见他们两辈人确乎在文酒之会中常常见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谈不到。他们绝少在作品里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杨在《王勃集序》中说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这反足以证明卢骆与王杨属于两个壁垒,虽则是两个对立而仍不失为友军的壁垒。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杨炯《王勃集序》。

    于是,我们便可谈到他们————卢骆与王杨————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龄的不同辈,性格的不同类型,友谊的不同集团和作风的不同派,这些不也正是一贯的现象吗?其实,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们早就应该发觉“诗”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传统名词的蒙蔽,我们早就该惊讶,为什么还非维持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后七子”的例,称卢骆为“前二杰”,王杨为“后二杰”,难道那许多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两派的不同吗?

    首先,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工五律,这是两派选择形式的不同。当然卢骆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还是五律,而王杨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传下来,但他们的长处绝不在这些方面。像卢集中的:

    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对李荣道士》)

    川光摇水箭,山气上云梯。(《山庄休沐》)

    和骆集中这样的发端:

    故人无与晤,安步陟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贫乏的时代,何尝不是些夺目的珍宝?无奈这些有句无章的篇什,除声调的成功外,还是没有超过齐、梁的水准。骆比较有些“完璧”,如《在狱咏蝉》类,可是又略无警策。同样,王的歌行,除《滕王阁歌》外,也毫不足观。便说《滕王阁歌》,和他那典丽凝重与凄情流动的五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滕王阁诗》

    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三首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这里是以卢代表卢骆,王代表王杨,大概不成问题。至于“劣于汉魏近《风》《骚》”,假如可以解作王杨“劣于汉魏”,卢骆“近《风》《骚》”,倒也有它的妙处。因为卢骆那用赋的手法写成的粗线条的宫体诗,确乎是《风》《骚》的余响;而王杨的五言,虽不及汉、魏,却越过齐、梁,直接上晋、宋了,这未必是杜诗的原意,但我们不妨借它的启示来阐明一个真理。

    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的使命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句绘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回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的《别薛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得还相当多。这是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

    明月沉珠浦,凤飘濯锦川。

    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飘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

    穷途唯有泪,远望独潸然。

    ————王勃《别薛升华》

    将卢骆与王杨对照着看,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在旁处曾说明过从卢骆到刘(希夷)张(若虚)是一贯的发展,现在还要点醒,王杨与沈宋也是一脉相承。李商隐早无意地道着了秘密: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

    ————《漫成章》

    以沈宋与王杨并举,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变”,本来在王杨手里已经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笔得良朋”的妙手,并且我们已经提过,杨炯和宋之问是好朋友。如果我们再知道他们是好到如之问《祭杨盈川文》所说的那程度,我们便更能了然于王杨与沈宋所以是一脉相承之故。老实说,就奠定五律基础的观点看,王杨与沈宋未尝不可视为一个集团,因此也有资格承受“四杰”的徽号。而卢骆与刘张也同样有理由,在改良宫体诗的观点下,被称为另一组“四杰”。一定要墨守着先入为主的传统观点,只看见“王杨卢骆”之为四杰,而抹杀了一切其他的观点,那只是拘泥,顽冥,甘心上传统名词的当罢了。

    大君有命,征子文房,余亦叨忝,随君颉颃。同趋北禁,并拜东堂,志事俱得,形骸两忘。载罹寒暑,贫病洛阳,裘马同弊,老幼均粮。自君出宰,南浮江海,余尝苦饥,今日犹在。

    ————宋之问《祭杨盈川文》

    将卢骆与王杨分别地划归了刘张与沈宋两个集团后,再比一下刘张与沈宋在唐诗中的地位,便也更能了解卢骆与王杨的地位了。五律无疑是唐诗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时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诗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时人安排的顺序,王杨的名字列在卢骆之上,也正因他们的贡献在五律,何况王杨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卢骆的歌行还不免于草率、粗俗的“轻薄为文”呢?论内在价值,当然王杨比卢骆高。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余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他们各有各的使命。负破坏使命的,本身就得牺牲,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

    倡楼启曙扉,杨柳正依依。

    莺啼知岁隔,条变识春归。

    露叶凝秋黛,风花乱舞衣。

    攀折将安寄,军中音信稀。

    ————卢照邻《折杨柳》

    原载《世界学生》二卷七期

    孟浩然

    闻一多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孟浩然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留别王维》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唯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张祜《题孟处士宅》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本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护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做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地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已回翔。

    ————《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做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东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当退之大敌,如《城南联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诗如内库法酒,即是上尊之规模,但欠酒才尔。”此论尽之。张戒《岁寒堂诗话》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

    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

    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翁方纲《石洲诗话》。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杜甫

    闻一多

    一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色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④。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⑤,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感慨,聊为《剑器⑥行》。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原籍襄阳,曾祖依艺做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家人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杜甫《壮游》

    早慧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止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绝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

    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杜甫《凤凰台》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地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饮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闲游的日子总占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作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那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地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地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么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卒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准,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宋陈无己《诗话》。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仿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二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漂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蒙蒙的长空飞去。他肋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An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迹捕。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地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地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却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

    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

    ————杜甫《壮游》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地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地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宋·司马光《续诗话》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扩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勾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世面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架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樱,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吕氏童蒙训》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地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⑦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⑧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宋·苏轼《诗话》

    三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地神奇,一样地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李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元稹

    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

    ————白居易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

    ————宋·胡元任《丛话》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白《戏赠杜甫》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韩愈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杜甫《春日忆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愉演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篆。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地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一)》

    原载《新月》第一卷第六期

    (民国)十七年(1928年)八月十日

    李白

    浦江清

    李白(701——762),字太白。

    王世贞《宛委余编》谓:“白本陇西人,产于蜀,流寓山东。”

    恐籍贯陇西,从陇西迁至蜀,由蜀迁至山东,其父曾为任城尉,白生长于山东。陇西近外国,恐其祖罪徙至西域,其后回来。

    天宝初,李白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同隐剡中。后筠被召至长安,李白亦偕至长安。白貌奇逸,有神仙风度。贺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荐于玄宗。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中八仙。(此事在天宝间,因白天宝初始供奉耳,但苏晋卒于开元二十二年。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有裴周南而杜诗无裴,其名录有出入也。)

    帝召见于金銮殿,论当时事,白奏颂一篇,赐食,御手调羹。有诏供奉翰林。一日,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援笔成《清平调》三章,婉丽精切。杜诗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也。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激杨贵妃中伤之。帝欲官白,妃辄阻止。(新旧《唐书》互有详略。《新唐书》已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大意,《旧唐书》无沉香亭子一节,但亦有使高力士脱靴事,未言高力士以此激杨贵妃,但因力士之怨被斥而已。)因忤高力士、杨贵妃,遂不为帝亲信。恳还山,帝赐金放还。

    由是浪迹江湖,浮游四方,终日沉饮。与侍御史崔宗之月夜乘舟自采石至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天宝末,安禄山反,转侧宿松匡庐间,《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写这种经历、见闻和感受,诗的前四句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安史之乱,玄宗幸蜀。白依永王璘,辟为府僚佐。肃宗即位灵武,璘起兵逃还彭泽。璘败当诛,赖郭子仪力救(白曾救郭子仪,郭德之,力言赎罪。此处《新唐书》亦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所说,《旧唐书》无),得诏流夜郎。会赦还浔阳,坐事下狱。宋若思释之,辟为参谋。未几辞职。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临卒以诗卷授阳冰,阳冰为序而行世。葬姑孰谢家青山东麓。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墓,见其二孙女,嫁为农夫之妻。因为立碑。

    魏颢曰:“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宋氏或即宗氏,盖其《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中有句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章克椮)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

    又李华《李白墓志》:卒“年六十有二”。“有子曰伯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亦云:“亡子伯禽。”伯禽当是明月奴或颇黎中之一人。

    《旧唐书》云:“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小说故事传李白醉中捞月死于水。恐非事实。)

    裴敬“墓碑”云:“死宣城,葬当涂青山下。”

    李阳冰云:“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

    魏颢序则言生前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

    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则云:李阳冰纂李翰林歌诗“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号曰《李翰林集》,今于三馆中得李白赋、序、表、赞、书、颂等,亦排为十卷,号曰《李翰林别集》。”

    李白一生,少年任侠,中年做官,晚年流离。

    南北朝实施门阀制度,贵族政治。隋唐进士制度,吸收高级知识分子到统治集团,做压迫人民的帮凶和帮闲。这些知识分子出身于封建地主或官僚家庭,从下面爬上来,迎合国君权相、公卿贵人,或者不得意而反抗,或者有清高思想,借作品发牢骚,常处在热衷世事与清高为人的矛盾之中。

    李白并非进士,做翰林供奉。不次的恩遇,非正途出身。他诗才杰出,不受羁勒,如应进士科倒未必得意。他绝少宫艳体诗,他的诗从建安文学出来,以建安为风范,与谢朓、鲍照近。

    他的诗有热烈的感情,他是一位天才诗人。

    李白继陈子昂为复古派中人物。其《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首诗写得很严正,他对于诗推崇《诗经》正声,又说志在删述,自比孔子。与“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似乎矛盾,此两重人格也。实则他对于诗的理论,属于正统派,他自己的个性,则是浪漫的,仙侠一路。他还推崇建安以前的诗,看不起南朝的绮丽文学。其《古风》同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的篇章。他的诗的功力可以比上阮嗣宗。

    虽然他推崇《诗经》,可是他没有作四言诗,所作的以五古、七古为最多,可见古之难复了。其论诗又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又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他不赞成沈休文一派之声律对偶,宫体靡弱之诗,所以他也绝不提到初唐四杰,不像杜甫那样虚心,诗备众体。李白很少作律诗。

    李白诗,擅长古风,多数是乐府古题,古乐府之新作法。从汉魏以迄于南北朝乐府诗题,他几乎都有写作,如《天马歌》《公无渡河》《日出入行》《战城南》《白头吟》《相逢行》《有所思》《短歌行》《长歌行》《采莲曲》《乌夜啼》《乌栖曲》《子夜歌》《襄阳歌》《白纻辞》《将进酒》《行路难》等拟古乐府,而自出心裁。有些乐府诗,虽然不见前人之作,但也非李白创调。在那些乐府古题内,李白诗情奔放,超过古人原作,皆出于古人之上。他的乐府多用杂言及长短句,才气纵横,非格律所能束缚。如《将进酒》《蜀道难》。六朝乐府他亦学,如《白纻辞》《子夜四时歌》《长干行》《乌栖曲》,都很清丽。他是结束汉魏六朝的诗歌,集汉魏六朝诗体大成。他的乐府如天马行空,不受羁縻。

    他并不像杜甫那样自己立乐府题目,写当时时事。李白的只是抒情诗,并不记事,是超时代的作家。

    略有与时事有关的如《怨歌行》,题下注云:“长安见内人出嫁,友人令余代为之。”与《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同意。又如《东海有勇妇》,注云:代《关中有贤女》。代即拟的意思,《关中有贤女》原乃汉鼙舞歌,此虽是拟古乐府,所咏为时事,诗中云:“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指北海李邕。又如《凤笙篇》,王琦谓送一道流应诏入京之作。《远别离》,萧士赟以为刺国家授柄于李林甫。《蜀道难》一诗,范摅《云溪友议》、洪驹父《诗话》《新唐书·严武传》谓严武欲杀房琯、杜甫,李白为房杜危而作此诗,唯孟棨《本事诗》《唐摭言》《唐书·李白传》谓白见贺知章,以《蜀道难》示之,则为天宝初时作,而严武镇蜀在至德后,不相及也。沈存中《笔谈》谓古本李集《蜀道难》下有注云:“讽章仇兼琼也。”萧士赟注李集谓见玄宗幸蜀时作,在天宝末,故言剑阁之难行,又曰“问君西游何时还”,君指明皇也。胡震亨谓但是拟古乐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此说如允,余皆好事者穿凿。

    李白《猛虎行》虽亦是乐府诗,但咏时事,“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言禄山之叛,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东京之破,封常清战败,高仙芝引兵退守潼关,贼掠子女玉帛悉送范阳也。李白“窜身南国避胡尘”,客于宣城,与张旭会于溧阳酒楼,作此诗,以张良、韩信比己及旭,慨叹不遇。“一输一失关下兵”,一输指高仙芝退兵,一失指明皇斩仙芝、常清。

    白才气纵横,乐府诗中常用杂言、长短句,近汉乐府,亦近鲍照,是以杜甫称其“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与庾信实不近,其一生低首者为谢宣城。《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又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是其晚年爱宣城之风景,故尔特提谢朓。以彼才力,小谢非其匹也。

    总之,唐人作乐府,并非完全拟古,兼存《诗经》讽刺时事之义。此则李白较少,而杜甫、白居易则最为注重此义焉。

    白五、七绝句亦佳,唯不善五、七律。

    前引杜甫《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贺知章曾许李白为谪仙人,又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亦称李白善为醉歌也。杜甫自己也有《醉时歌》《醉歌行》等题,诗中并不单说喝酒,乃是酬赠、送别之作。如李白《将进酒》《前有樽酒行》《把酒问月》等篇,皆所谓醉歌也。醉歌者,即席作诗,以助酒兴。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之意。李白一生诗酒风流,颇似阮籍,其信仰道家神仙亦然。豪放奔逸,与渊明之洁身自好、躬耕贫苦者又不同。李白有仙侠气,渊明调融儒道,温然纯粹。渊明愿隐,李白愿用世而不得意。虽随吴筠得玄宗知遇为翰林供奉,迄未得官。及天宝乱后,为永王璘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流夜郎,赦还,客死当涂。

    《将进酒》是彰显李白诗酒风流的代表作,极富思想与个性。诗中岑夫子或谓岑参,丹丘生或谓元丹丘。“黄河之水”句,兴也,“不复回”,兴人生年华一去不复返。以“逝水流年”起,下言饮酒尽欢为乐。陈王,陈思王曹植,他的《名都篇》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句。“钟鼓馔玉”言富贵。

    《前有樽酒行》,此诗比《将进酒》更为蕴藉。

    《日出入行》用汉乐府旧题,翻新,长短句古奥,然毕竟是唐人。全诗充分表现诗人对宇宙和人生的探求精神。

    《月下独酌》和《把酒问月》都写诗与月与酒的融合。《把酒问月》比《月下独酌》来得好,《月下独酌》说理多,情感少。此诗说理更深且广。写月即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诗歌自然,酒遣人生。东坡《水调歌头》自此出。李白《把酒问月》诗分四叠,换韵,歌曲体,酒与月的交融,时与空的交错,淋漓尽致。东坡《水调歌头》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显然从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来。同样是把酒问月,与李白问宇宙、说人生不同,苏东坡后半阙归结到讲别离。

    《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发端忆念过去,烦忧现在,不从私交说,就人生感慨说,得其大。送秋雁,象征送客远游。其次,说到谢朓楼。“抽刀断水”,宾,比喻;“举杯消愁”,主。以流水喻思念、喻忧愁,可以与建安诗人徐干的《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诗句做一比较,亦可以李后主《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中加以印证。

    《扶风豪士歌》见其豪爽。乱时有用世意,以后入永王璘幕府,见其有意用世。此诗显示清高思想与名位思想的矛盾。末两句“张良未遂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点出。

    白于天宝之乱,少有描述,其《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有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又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又云:“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白,蜀人,且他自己在南方,作此等歌颂语,与杜甫之在长安,作《哀江头》之痛哭流涕,感慨绝不相同。杜甫关怀时局,忧念蒸黎,李白不很关心。又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说到“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又云:“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据其后来自己坦白是当时“迫胁上楼船”的,但在此歌中所说,确其赞助王子立功之意,未始不肯为永王用也。文人转侧,难于主张。

    白之绝句《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以上四首,皆见其风韵。

    相传《菩萨蛮》《忆秦娥》等小词,皆托名李白,宋人混入白集者,即《清平调》三章,乐史所艳称者,亦恶俗不类,品格低下。乐史,北宋人,新得此三首诗,并有明皇贵妃赏芍药故事(见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实为可疑,非史实。白集另有《宫中行乐词》八首,注云奉召作。亦真伪不辨。比较观之,尚较《清平调》三章为胜。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文学史讲义》:“李白”

    元稹 白居易

    胡适

    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几个领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动,都下了决心要创造一种新文学。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动向来都是自然演变出来的,向来没有有意的、自觉的改革。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他们的同志有张籍、刘禹锡、李绅、李余、刘猛等。他们不但在韵文方面做革新的运动,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与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与同时的韩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岁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他为第一,除右拾遗;因他锋芒太露,为执政所忌,屡次受挫折,后来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量移通州司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时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往来赠答的诗歌最多,流传于世;故他们虽遭贬逐,而文学的名誉更大。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他被召回京。穆宗为太子时,已很赏识元稹的文学;穆宗即位后,升他为祠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是文人最大的荣誉,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简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荐,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挤。但元稹用散体古文来作制诰,对于向来的骈体制诰诏策是一种有意的革新。(看他的《元氏长庆集》《四部丛刊》本。)《新唐书》说他“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盛传一时。”《旧唐书》说他的辞诰“夐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

    穆宗特别赏识他,两年之中,遂拜他为宰相(八二二)。当时裴度与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这位骤贵的诗人,中间又有人挑拨,故他们不能相容,终于两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转为越州刺史;他喜欢越中山水,在越八年,作诗很多。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他回京为尚书左丞;次年(八三〇),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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