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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秦汉魏晋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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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的古诗十九首之中。萧统还不敢说是谁人作的;徐陵生于萧统之后,却敢武断是枚乘的诗,这不是很可疑的吗?

    大概西汉只有民歌;那时的文人也许有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而作诗歌的,但风气未开,这种作品只是“俗文学”,《汉书》《礼乐志》哀帝废乐府诏所谓“郑声”,《王褒传》宣帝所谓“郑卫”,是也。

    到了东汉中叶以后,民间文学的影响已深入了,已普遍了,方才有上流文人出来公然仿效乐府歌辞,造作歌诗。文学史上遂开一个新局面。

    这个新局面起于二世纪的晚年,汉灵帝(一六八————一八九)与献帝(一九〇————二二〇)的时代。灵帝时有个名士赵壹,恃才倨傲,受人的排挤,屡次得罪,几乎丧了生命。他作了一篇《疾邪赋》,赋中有歌两首,其一云: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这虽不是好诗,但古赋中夹着这种白话歌辞,很可以看时代风气的转移了。

    这个时代(灵帝、献帝时代)是个大乱的时代。政治的昏乱到了极端。清流的士大夫都被那“党锢”之祸一网打尽。(党锢起于一六六,至一八四始解。)外边是鲜卑连年寇边,里面是黄巾的大乱。中央的权力渐渐瓦解,成了一个州牧割据的局面。许多的小割据区域渐渐被并吞征服,后来只剩下中部的曹操,西南的刘备,东南的孙权,遂成了三国分立的局面。直到晋武帝平了孙吴(二八〇),方才暂时有近二十年的统一。

    这个纷乱时代,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很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领袖人物是曹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当时无人比得上他。他却又是一个天才很高的文学家。他在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自己又爱才如命,故能招集许多文人,造成一个提倡文学的中心。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也都是天才的文学家,故曹操死后这个文学运动还能继续下去。这个时期在文学史上叫作“建安(一九六————二二〇)正始(二四〇————二四九)时期”。

    这个以曹氏父子为中心的文学运动,他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晋书》《乐志》说:

    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曹操)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

    又说:

    巴渝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辞。粲问巴渝帅李管和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曲歌》《弩渝新福曲歌》《安台新福曲歌》《行辞新福曲歌》,以述魏德。

    又引曹植《鼙舞诗序》云:

    故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世荒乱,坚播越关西,随将军段煨。先帝(曹操)闻其旧伎,下书召坚。坚年逾七十,中间废而不为,又古曲甚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声五篇。

    “依前曲,作新声”即是后世的依谱填词。《乐志》又说:

    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雍离》《战城南》……等曲,列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改《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擒吕布也。……

    这都是“依前曲,作新声”的事业。这种事业并不限于当时的音乐专家;王粲、缪袭、曹植都只是文人。曹操自己也做了许多乐府歌辞。我们看曹操、曹丕、曹植、阮瑀、王粲诸人做的许多乐府歌辞,不能不承认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以前的文人从仿作古赋颂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从此以后的诗人要从仿做乐府歌辞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了。

    曹操做的乐府歌辞,最著名的自然是那篇《短歌行》。我们摘抄几节: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传说杜康作酒。)……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存是探问。)

    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

    他的《步出东西门行》,我们也选第四章的两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这种四言诗,用来作乐府歌辞,颇含有复古的意味。后来晋初荀勗造晋歌全用四言(见《晋书》《乐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但《三百篇》以后,四言诗的时期已过去了。汉朝的四言诗没有一篇可读的。建安时期内,曹操的大才也不能使四言诗复活。与曹操同时的有个哲学家仲长统(死于二二〇),有两篇《述志诗》,可算是汉朝一代的四言杰作: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霄是日傍之气)。沆瀣(音亢械,露气也)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但四言诗终久是过去的了。以后便都是五言诗与七言诗的时代。

    曹丕(死于二二六)的乐府歌辞比曹操的更接近民歌的精神了,如《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竟是纯粹的民歌。又如《临高台》: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也是绝好的民歌。他又有《燕歌行》两篇,我们选一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焭焭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虽是依旧曲作的新辞,这里面已显出文人阶级的气味了。文人仿作民歌,一定免不了两种结果,一方面是文学的民众化,一方面是民歌的文人化。试看曹丕自己作的《杂诗》: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家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前面的一首可以表示民歌的文人化,这一首可以表示文人作品的民众化。

    曹丕的兄弟曹植(字子建,死于二三二)是当日最伟大的诗人。现今所存他的诗集里,他作的乐府歌辞要占全集的一半以上。大概他同曹丕俱负盛名,曹丕做了皇帝,他颇受猜忌,经过不少的忧患,故他的诗歌往往依托乐府旧曲,借题发泄他的忧思,从此以后,乐府遂更成了高等文人的文学体裁,地位更抬高了。

    曹植的诗,我们也举几首作例。先引他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这种爱自由,思解放的心理,是曹植的诗的一个中心意境。这种心理有时表现为歌颂功名的思想。如《白马篇》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又如《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及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蝦,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同样爱自由的意境有时又表现为羡慕神仙的思想,故曹植有许多游仙诗,如《苦思行》《远游篇》,都是好例。他的晚年更不得意,很受他哥哥的政府的压迫。名为封藩而王,其实是远徙软禁。(看《三国志》卷十九)他后来在愁苦之中,发病而死,只有四十一岁。他有《瑟调歌辞》,用飞蓬自喻,哀楚动人: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风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与曹氏父子同时的文人:如陈琳、王粲、阮瑀、繁钦等,都受了这个乐府运动的影响。陈琳有《饮马长城窟行》,写边祸之惨: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勿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与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王粲(死于二一七)《七哀诗》的第一首也是这种社会问题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泉下人,喟然伤心肝。

    同时的阮瑀(死于二一二)作的《驾出北郭门行》,也是一篇社会问题的诗:

    驾至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没,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屋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岂有赀?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这虽是笨拙的白话诗,却很可表示《孤儿行》一类的古歌辞的影响。

    繁钦(死于二一八)有《定情诗》,中有一段: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条脱。……

    这虽然也是笨拙浅薄的铺叙,然而古乐府《有所思》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一百年前,当汉顺帝阳嘉年间(一三二————一三五),张衡作了一篇《四愁诗》,也很像是《有所思》的影响。《四愁诗》共四章,我们选二章作例: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一)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二)

    《有所思》已引在第三章,今再抄于此,以供比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我们把这诗与张衡、繁钦的诗比较着看,再用晋朝傅玄的《拟四愁诗》(丁福保编的《全晋诗》,卷二,页十六)来合看,便可以明白文学的民众化与民歌的文人化的两种趋势的意义了。

    当时确有一种民众化的文学趋势,那是无可疑的。当时的文人如应璩兄弟几乎可以叫作白话诗人。《文心雕龙》说应瑒有《文论》,此篇现已失传了,我们不知他对于文学有什么主张。但他的《斗鸡诗》(丁福保《全三国诗》卷三,页十四)却是很近白话的。应璩(死于二五二)作《百一诗》,大概取杨雄“劝百而讽一”的话的意思。史家说他的诗“虽颇谐,然多切时要”。旧说又说,他作《百一诗》,讥切时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今世所传《百一诗》已非全文,故不见当日应焚弃的话,但见一些道德常识的箴言,文辞甚浅近通俗,颇似后世的《太公家教》和《治家格言》一类的作品。所谓“其言颇谐”,当是说他的诗体浅俚,近于俳谐。例如今存他的诗有云:

    细微可不慎?堤溃自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

    又有云:

    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师友必长德,中才可进诱。……

    这都是通俗格言的体裁,不能算作诗。其中勉强像诗的,如:

    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避席跪自陈,贱子实空虚。宋人遇周客,慙媿靡所知。

    只有一首《三叟》,可算是一首白话的说理诗: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馀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内中妪貌丑。中叟前致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但这种“通俗化”的趋势终久抵不住那“文人化”的趋势;乐府民歌的影响固然存在,但辞赋的旧势力也还不小,当时文人初作乐府歌辞,工具未曾用熟,只能用诗体来达一种简单的情感与简单的思想。稍稍复杂的意境,这种新体裁还不够应用。所以曹魏的文人遇有较深沈的意境,仍不能不用旧辞赋体。如曹植的《洛神赋》,便是好例。这有点像后世文人学作教坊舞女的歌词,五代宋初的词只能说儿女缠绵的话,直到苏轼以后,方才能用词体来谈禅说理,论史论人,无所不可。这其间的时间先后,确是个工具生熟的问题:这个解释虽是很浅,却近于事实。

    五言诗体,起于汉代的无名诗人,经过建安时代许多诗人的提倡,到了阮籍方才正式成立。阮籍(死于二六三)是第一个用全力做五言诗的人;诗的体裁到他方才正式成立,诗的范围到他方才扩充到无所不包的地位。

    阮籍是崇信自然主义的一个思想家。生在那个魏晋交替的时代,他眼见司马氏祖孙三代专擅政权,欺凌曹氏,压迫名流,他不能救济,只好纵酒放恣。史家说司马昭想替他的儿子司马炎(即晋武帝)娶阮籍的女儿,他没有法子,只得天天喝酒,接连烂醉了六十日,使司马昭没有机会开口。他崇拜自由,而时势不许他自由;他鄙弃那虚伪的礼法,而“礼法之士,疾之若仇”。所以他把一腔的心事都发泄在酒和诗两件事上。他有《咏怀》诗八十余首。他是一个文人,当时说话又不便太明显,故他的诗虽然抬高了五言诗的身份,虽然明白建立了五言诗的地位,同时却也增加了五言诗“文人化”的程度。

    我们选录《咏怀》诗中的几首: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秦时东陵侯邵平在秦亡后沦落为平民,在长安青门外种瓜,瓜美,人称为东陵瓜。)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耀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羡门是古传说的仙人。)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寤言用自写。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独坐山岩中,恻怆怀所思。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携持。悦怿犹今辰,计校在一时。置此明朝事,日夕将见欺。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士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节选自胡适《白话文学史》第五章

    原题为“汉末魏晋的文学”,标题为编者所加②

    陶渊明

    浦江清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

    渊明虽是世家子弟,一生不遇而贫穷。生当东晋衰亡之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后来因为贫穷的缘故,不能不出门远游,“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他做过京口镇军参军(参刘牢之幕),又做过建威参军(参刘敬宣幕),奉使入都,补彭泽令。有公田可种,《晋书·隐逸传》载: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秫,黍之黏者,曰黄糯,亦呼黄米;秔,俗作粳。)因不愿束带见督邮,且声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去职,在彭泽令任上不过三四个月。作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还写了五首《归园田居》(一作《归田园居》)的诗。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果说他出门三十年,未免太多,所以陶澍认为乃是“已十年”之误,“已”与“三”形近而误,或者他的“一去三十年”指他已到三十岁。如果认为他辞官返田为三十岁时,那么,他卒时为五十一二岁。此说与吴汝伦、古直等所主张者合。以后即是他躬耕、饮酒、作诗的农村生活。生活很苦,又遭遇一次火灾,有时穷到乞食,有时无酒度过重九节。他的乡邻父老们或者设酒招他,他的做官的朋友也有接济他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名而愿见他的,也有坚请他再出来的。他终于隐居着。

    那时刘裕篡晋而为宋。有人说他在宋代所作的文章但题甲子,而不题纪元。论者谓他不愿帝宋,示为晋遗民之意。当然他看不起刘裕,在《拟古九首》之九的诗中他写道:“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记晋亡之憾,但一定要说他为节士,如何如何忠于晋室,亦不能知渊明。其实他义熙以后唯题甲子,是刘裕篡晋以前的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不高兴刘裕,二则也许是道家隐者的习惯如此。他隐居家乡,与周续之、刘遗民被称为“浔阳三隐”。周、刘两人都是庐山高僧慧远的居士弟子,渊明亦与慧远为友,但未加入白莲社。义熙宋征著作郎,不就。

    渊明一生在田野,是田园诗人。《晋书》《宋书》皆入“隐逸传”,《诗品》推为“古今隐逸诗之宗”。可以表现他的生活写真的有《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表现他的理想的有《桃花源记》,表现他的人生观的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及《饮酒》二十首。其余如《游斜川》《归园田居》《拟挽歌辞》等,均为其重要之作。

    陶渊明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处两晋玄学的时代。两汉儒家思想独尊,两晋道家思想盛行。阮籍轻礼法,大骂士人君子如群虱之处裈中。渊明时道家思想较平淡,是道家、儒家将合流的时期,他大部分思想是出世的,他追溯朴素的生活,不愿媚于流俗,表现这种思想情趣的诗顶重要的为《归园田居》及《饮酒》。又见于《桃花源记》及《五柳先生传》,前者写理想的境界,后者为他自己的写照。武陵在湖南,刘子骥实有其人。《桃花源记》也许有事实的依据。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云:因百姓避五胡之乱,避入山谷,自成堡坞。渊明时有人看见过。避秦乱亦可谓苻秦。他是出世的喜田园生活的思想。《饮酒》之九,有田父劝其出仕:“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渊明答曰:“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归园田居》描写与乡间父老为邻实有兴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生活很快乐:“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者,沥也。

    尔时,刘裕得志,如阮籍所处时代。人以为国将亡故渊明去隐,亦不对。刘裕得势他在诗中有其牢骚,《饮酒》二十首和阮籍《咏怀》类似。

    渊明人生态度还有一显著特点是达观。当时清谈派人常谈论到死生问题。佛教惯用以死的恐怖教训人,当时人都想解决生死问题,求一正确之人生观。王羲之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渊明是阮籍、刘伶一派,接受庄子达观学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有些哲学诗,如《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结构奇极,发挥哲学思想,结论还是吃酒。“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切顺应自然。他的儿子不好,结论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渊明诗篇篇有酒,不是颓废,也有强烈意气的,如《咏荆轲》等。居乱世,自全自傲。他和慧远居近,虽未进白莲社,但很谈得来。达观的人生态度和矢志不渝的田园生活,在他去世前不久写就的《挽歌辞》(如“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句)和《自祭文》(如“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句)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渊明思想亦有出于儒家者,对孔子也相当尊重。如屡言“固穷”“乐天知命”及《饮酒》末章是也。其末章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诗句,而《饮酒》之十六,他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竟抱固穷节”的表述。道家思想认为伏羲、神农那是归真返璞、顶理想的时代已经过去。儒道皆如此说。“鲁中叟”即孔子,“弥缝”是使复真也,可知渊明对儒家思想亦融合。刘熙载《艺概》曰:“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苏轼曰:(渊明)其人甚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是对陶渊明豁达的人生的精辟点评。

    陶渊明诗的艺术特色

    1.诗与人生打成一片,开了新诗的门径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成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虽然有些拟古诗类似《古诗十九首》,《饮酒》诗类似嗣宗《咏怀》诗,可是多数是写他自己的生活,颇似日记式的。诗与人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见他的行动。他的诗都有题目,有些还有序文。与读阮籍《咏怀》,但看见作者心绪上的苦闷,而不知他一生的踪迹者不同,而且与没有题目、一概称为《咏怀》者不同,阮籍属于建安那个时代,前一个时代。而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是他的自传,明白清楚的自传,包括内心的志趣与外面的遭遇。不像阮籍《咏怀》诗那样地只重内心,惝恍,不可捉摸,也不像曹子建的多用乐府比兴。事实上,曹植、阮籍都是承继《诗经》《楚辞》的,而渊明开了新诗的门径。

    2.脱离乐府,创造新诗意境

    渊明全不作乐府。(除《拟古九首》。但此九首亦只是五言,非乐府)

    经过了正始玄风,谈玄的风气盛后,诗中遂含哲理。西晋覆亡,洛阳繁华顿歇,文人南渡,东晋人诗自然向哲理山水方面发展。庄老与山水合流。此时五言诗也已脱离繁音促节的音乐,只是倚琴而歌。到了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晋书·隐逸传》)因他的诗实在不是倚琴而歌的,是脱离音乐的。所以有的是“有琴意”的诗歌,有的是近于散文似的新诗。是直笔写下,一意贯穿,不多曲折及比兴的。那是完全脱离音乐后的现象。渊明是不依傍音乐、不承继《诗经》《楚辞》古典文学而创造新诗意境的一个大作家。在他当时,就有人喜欢他那一类很别致的诗。到了齐、梁的时代,诗人惯于繁缛音乐性及图画彩色性的诗。齐、梁是一个新乐府时代,所以他的诗不为人所重,钟嵘《诗品》以之入中品。

    颜延之《诔》文甚长,无一言及于他的诗,不过提到他“赋辞归来”“陈书辍卷,置酒弦琴”,泛泛说他著作诗歌而已,《宋书·隐逸传》也不特别提他的诗,但云“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

    3.诗与自然融合的田园之歌

    渊明诗取材料于田野间,这种材料,陶渊明以前无人敢取,从前民间文学只是恋歌,朝廷文学只是游宴赠答,金谷、兰亭,或戎马,绝无一人如他这般写田野,写自然。

    他的诗又表现了他对自然的欣赏,《诗经》、古诗、建安文学皆有对自然的欣赏,然未有如他爱自然者。《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一般父老欢笑饮酒、耕田,乐在其中,“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另辟天地,是他的伟大的地方,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描写山水之诗,东晋开始。谢灵运亦写山水。陶欣赏自然是平和的,不去找山水,人在山水中;谢是活动的,游山玩水。自然是送给渊明看,如英国的Wordsworth(华兹华斯),communion with nature(与自然沟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最高绝,因很自然;人谓有哲学意味,如禅宗的,并不费劲。

    4.诗富哲理性

    先秦时,死生不重要,两晋则很重要。陶渊明对死生主张达观,不必求仙养生。他的《形赠影》《影答形》《神释》是哲学诗。他在诗的《序》里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爱惜生命,人之常情,然往往不得要旨。渊明“陈形影之苦”思索人死生命题,以“神”辨析自然之哲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说天地山川长在,草木有荣枯之变。“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而灵智的人却不能永生。“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长生之说不可信,养生之术不可靠。位列圣人的“三皇”,享有高寿的“彭祖”,都不存在了,“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这是人类生命必然结局。有了如此深邃的哲学认识,陶渊明能泰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把庄生的达观学说发挥到极致。当然,饮酒也是诗中不可缺的。

    其《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归结于“天运”,不乏对人生的哲思,但亦颇风趣。黄山谷云:“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

    诗有哲理,并不局限于《形赠影》等三首诗,也不局限于死生之事,历代评家亦关注及此。明代都穆在其《南濠诗话》中就有明确的概括:“东坡尝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诗,则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除诗之外,渊明在其《自祭文》一开头就写道:“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鸣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视死如归。

    5.诗风质朴、散淡

    六朝中杰出,但当时未甚重之。其质朴、自然、清新、散淡的诗为历代所尊崇,正如元遗山所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钟嵘《诗品》品评曰:“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词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也道出陶诗真淳、古朴的特色。对《诗品》将其列入中品之事,今人古直有《钟记室〈诗品〉笺》,据《太平御览》辨陶公本列上品。

    第一个赏识陶渊明的,为昭明太子萧统,他谓陶诗冲淡闲适,且杂诙谐。

    有谓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或非自挽,只是作普通挽歌而已,备人唱唱,或自己哼哼。当时南朝有此习惯。《南史·颜延之传》:颜延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宋书·范晔传》:“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世说新语》:“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曾孙几卿“醉则执铎挽歌”。渊明暮年作《挽歌辞》,情真意切,不知是否为自己作挽歌,待考。

    陶渊明散文名篇有《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尤以《桃花源记》脍炙人口。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古典诗歌讲稿》:“第二篇 陶渊明”

    * * *

    ① 指秦始皇焚书一事。 出自唐·孟郊 《秋怀·其十五》。————编者注

    ② 限于篇幅,选用其中讲解曹门三父子以及建安文学的章节,标题更为“曹门三父子与建安文学”。————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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