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又《古诗十九首》之第十五首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又曹操的《短歌行》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们的见解,何尝不旷达?然只以纵欲行乐为务,何曾知道在淡泊中寻找真乐趣?能知在淡泊中寻真乐的,要算陶渊明了。
(六)
后世宗渊明的诗人很多,最著名的,就是唐朝王、孟、韦、柳、储五家。王是王维,孟是孟浩然,韦是韦应物,柳是柳宗元,储是储光羲。五家皆宗渊明,而因个性及环境不同,只各得着渊明的一偏。
沈归愚有一句话,评论得最为切当。他说:“王得其清腴,孟得其闲远,韦得其冲和,柳得其峻洁,储得其真朴。”同时及再后,山林隐逸之诗,大概都不能超出这范围以外。这五家又皆出于渊明合五个人的长处,而并成渊明一个人的长处,怪不得钟嵘称他是隐逸之宗了。今将五家的诗,各录一二首在下面,以资参考。
王维的《渭川田家》云: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又《春中田园作》云: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杨,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又《新晴野望》云: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谿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云: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又《秋登万山寄张五》云: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韦应物的《夕次盱眙县》云: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又《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云: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又《东郊》云:
吏舍跼终年,出郭旷清曙。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
柳宗元的《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云: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储光羲的《牧童词》云:
不言牧田远,不道牧坡深。所念牛驯扰,不乱牧童心。
圆笠覆我首,长蓑被我襟。方将忧暑雨,亦以惧寒阴。
大牛隐层坡,小牛穿近林。同类相鼓舞,触物成讴吟。
取乐须臾间,宁问声与音。
(七)
五家以外,再有唐朝白居易的闲适诗,也是从陶渊明来的。再有宋朝苏轼,更是一个著名佩服陶渊明的人。他的天才豪放,有些像李太白,作诗学陶渊明,而又参以禅理,便造成他自己的一种诗派(在白香山、苏东坡两篇内再细说)。再后有明末的钱秉镫,也是一位佩服陶渊明的诗家,他的诗也有一部分是从陶渊明来的。看他的《田园杂兴》诗便可以知道了。诗道:
春天久不晴,衣垢及时浣。身上何所著?敞襦及骭短。
家人念我寒,一杯为斟满。酒满不可多,农事不可缓。
奋身田野间,襟带忽以散。乃知四体勤,无衣亦自暖。
君看狐貉温,转使腰肢懒。
以上不过拣著名的诗人而言,其他不著名的,更不胜枚举。照此看来,可见陶渊明的诗,影响于后世的诗歌之深了。
(八)
梁任公先生所做的一本《陶渊明》,大概是很好。我读了以后,觉得很满意。同时有一两处怀疑的地方,也把它写在这里。
第一点:他说:“后来诗家描写田舍生活的也不少,但多半像乡下人说城市事,总说不到真际。生活总要实践的才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说什么田家风味,配吗?渊明只把他的实历实感写出来,便成为最亲切有味之文。”这番话,批评渊明固然不错;若说渊明以外的诗家,描写田舍生活,多半像乡下人说城市事一般,未免太抹杀了后世的诗人。后世的诗人,亲身经历田园生活,而写他实历实感的,像前面第七节所引的钱秉镫《田园杂兴》一首,又何尝不亲切呢?这样的诗,在宋以前确是较少,在宋以后便多了。宋时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的诗,尤有大部分是这样的。且待后面说到陆放翁时,再引诗为证,这里不能多引了。
第二点:他常引渊明《拟古》及《杂诗》的句子,来代表渊明的品格。我窃以为在渊明诗中,《拟古》及《杂诗》,已不是渊明的本来面目,因为题目叫作《拟古》,就是他摹仿汉魏人的神气而做的,何尝是他的真面目呢?好像后世人拟杜、拟李一般,这等诗决不能表现他自己的个性。至于《杂诗》,也是这样。《杂诗》这个题目,是魏晋以来的诗人沿用的。魏,曹植、徐斡、应璩,晋,嵇康、张华、傅玄等许多人,都有《杂诗》。《杂诗》成了一个公用的题目,也就差不多是一种体裁;无论何人做的《杂诗》,都有些差不多,渊明的《杂诗》也是一样。换一句话说:《杂诗》也就等于《拟古》。所以在渊明诗集里,《拟古》与《杂诗》,当另外看,不能和其他的诗一例而论。引《拟古》及《杂诗》以代表他的品格,略有些不实在。
第三点:他说渊明高隐,只为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先生的这番话,固然可以抬高渊明的品格,扩充读者的胸襟,然实际并不是如此。不错,渊明固然为着看不过当日的仕途混浊,不屑与热官为伍,然姓司马与姓刘的界限,渊明并不能完全打破。因为他本是个儒家出身,儒家讲名教,什么君不君的问题,须要讲究;渊明虽然胸襟高超,然在那时,什么“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的观念,是有的。须知他不是生在今日,若在今日,三岁小孩子,也知道姓司马的与姓刘的,不值得争论了。若说渊明弃官,在刘裕篡晋以前,可证明他没有“姓司马的姓刘的”成见。这话也不确,因为渊明弃彭泽令,又是一件事;终身高隐,又是一件事。他弃官固然为着仕途混浊,然“姓司马的姓刘的”成见,终不曾忘却。读者不要笑我这话是腐败!须知评论古人,自当这样说;不能戴了现代的眼镜,去看古人。
第四点:他说建安七子的一段话,也有些和事实不符。这是旁的问题,和陶渊明无关,这里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