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15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bsp;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

    ——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

    昼夜常纺绩,不得事蛾眉;

    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

    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

    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

    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

    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

    ——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

    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这是公然攻击“无子去”的野蛮礼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最无理的是因无子而出妻。张籍此诗是代妇女鸣不平的最有力的喊声。

    张籍有一篇《节妇吟》,虽然是一篇寓言,却算得一篇最哀艳的情诗。当时李师道父子三世割据一方,是最跋扈的一个藩镇。李师道大概慕张籍的名,想聘他去;张籍虽是一个穷瞎的太祝,却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诗去婉转辞谢:

    节妇吟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明光殿)。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情诗。这才叫做“言近而旨远”。旨远不难,难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谜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诗。

    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故白居易说此诗“可感悍妇仁”,可惜不传了,集中现存《江南行》一首,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娼家生活。

    他的《乌夜啼引》,用古代民间的一个迷信——“乌夜啼则遇赦”——作题目,描写妇女的心理最真实,最恳切;在他的诗里,这一篇可算是最哀艳的了。

    乌夜啼引

    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

    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

    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

    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

    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他不说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说后来他曾否得赦;他只描写他家中少妇的忧愁、希冀,——无可奈何之中的希冀。这首诗的见地与技术都是极高明的。

    张籍不但写妇女问题,他还作了许多别种社会问题的诗。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对于当时的民间苦痛与官场变幻,都感觉深厚的同情。他的《沙堤行》与《伤歌行》都是记当时的政治状态的。我们举一篇为例:

    伤歌行(元和中,杨凭贬临贺尉)

    黄门诏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

    出门无复部曲随,亲戚相逢不容语。

    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

    身着青衫骑恶马,中门之外无送者。

    邮夫防吏急喧驱,往往惊堕马蹄下。

    长安里中荒大宅,朱门已除十二戟。

    高堂舞榭锁管弦,美人遥望西南天。

    他写农民的生活云:

    山农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山头鹿

    山头鹿,角芟芟,尾促促。

    贫儿多租输不足,夫死未葬儿在狱。

    早日熬熬蒸野冈,禾黍不收无狱粮。

    县官唯忧少军食,谁能令尔无死伤?

    这已是很大胆的评论了。但最大胆的还得算他的一篇写兵乱的《废宅行》:

    废宅行

    胡马奔腾满阡陌,都人避乱唯空宅。

    宅边青桑垂宛宛,野蚕食叶还成茧。

    黄雀衔草入燕窠,啧啧啾啾白日晚。

    去时禾黍埋地中,饥兵掘土翻重重。

    鸱枭养子庭树上,曲墙空屋多旋风。

    ——乱后几人还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

    末两句真是大胆的控诉。大乱过后,皇帝依旧回来做他的皇帝,只苦了那些破产遭劫杀的老百姓,有谁顾惜他们?

    孟郊、张籍、韩愈的朋友卢仝,是一个有点奇气的诗人,用白话作长短不整齐的新诗,狂放自恣,可算是诗体解放的一个新诗人。卢仝的原籍是范阳,寄居洛阳,自号玉川子。韩愈有《寄卢仝》诗云: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

    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

    ……

    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

    往年弄笔嘲同异(卢仝《与马异结交诗》,有“仝不同,异不异,……仝自同,异自异”的话),怪辞惊众谤不已。

    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

    ……

    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

    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

    这首诗写卢仝的生活很详细。卢仝爱作白话怪诗,故韩愈此诗也多用白话,并且很有风趣。这大概可说是卢仝的影响。

    卢仝死于“甘露之变”,在八三五年。他在元和五年(810)作了一首最奇怪的《月蚀诗》,这诗约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长短不等,用了许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说了许多怪话。这诗里的思想实在幼稚的可笑,如云: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中庭”可属上行读,便多一韵。但韩愈改本,此句无“自”字,故知当如此读)。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

    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

    又如云: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

    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嫦娥氏,来习扁鹊术,

    手操舂喉戈,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

    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

    这种思想固然可笑,但这诗的语言和体裁都是极大胆的创例,充满着尝试的精神。如他写月明到月全蚀时的情形云: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音Pi hsi注1有力之状)顽无风。

    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

    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

    ……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

    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

    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

    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

    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

    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

    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暗灯,掩菼如玳瑁,

    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诗里的怪话多着呢。中间有诅告四方的四段,其告北方寒龟云:

    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

    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臛;

    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

    这种诗体真是“信口开河”。我疑心这种体裁是从民间来的:佛教的梵呗和唱导,民间的佛曲俗文,街头的盲词鼓书,也许都是这种新体诗的背景。

    卢仝的《月蚀》诗,在思想方面完全代表中古时代的迷信思想,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却很有开辟新路的精神。他的朋友韩愈那时做河南令,同他很相得,见了他的《月蚀》诗,大删大改,另成了一篇《月蚀》诗。卢仝大概不承认韩愈的删改,故此诗现存在韩愈的集子里(东雅堂本,卷五,页三六——三九)。卢仝的原诗约有一千八百字,韩愈的改本只存六百字,简练干净多了;中古的迷信思想依然存在,然而卢仝的奇特的语言和大胆创造的精神却没有了。这样“买椟还珠”未免太傻了。

    卢仝似是有意试作这种奔放自由、信口开河的怪诗。如他《与马异结交诗》中一段云: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

    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

    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

    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

    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

    天公发怒化龙蛇。

    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

    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

    不知车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

    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

    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

    这真是上天下地瞎嚼蛆了。其中又有一段云:

    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

    忽闻空中崩崖倒谷声,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

    此婢娇饶恼杀人,凝脂为肤翡翠裙,唯解画眉朱点唇。

    自从获得君,敲金玉凌浮云,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

    又一段云:

    青云欲开白日没,天眼不见此奇骨。

    此骨纵横奇又奇,千岁万岁枯松枝,

    半折半残压山谷,盘根蹙节成蛟螭。

    忽雷霹雳卒风暴雨撼不动,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皴皮。

    此奇怪物不可欺!

    韩愈说他这首诗:

    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

    可见这种诗在当时确是一种惊动流俗的“怪辞”,确有开风气的功效。

    我说这种诗体是从民间的佛曲、鼓词出来的。这固然是我的猜测,却也有点根据。卢仝有《感古》四首,其第四首咏朱买臣的故事,简直是一篇唱本故事:

    君莫以富贵轻忽他年少,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

    正受冻饿时,索得人家贵傲妇。

    读书书史未润身,负薪辛苦胝生肘。

    谓言琴与瑟,糟糠结长久。

    不分杀人羽翮成,临临冲天妇嫌丑。

    □□□□□□□(原文缺一句)其奈太守一朝振羽仪,乡关昼行衣锦衣。

    哀哉旧妇何眉目,新婿随行向天哭!

    寸心金石徒尔为,杯水庭沙空自覆。

    乃知愚妇人,妒忌阴毒心,唯救眼底事,不思日月深。

    等闲取羞死,岂如甘布衾?

    这首诗通篇说一个故事,并且在开篇两句指出这个故事的命意与标题。“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这便是后来无数说书唱本的开篇公式。这不可以帮助证明卢仝的诗同当时俗文学的关系吗?

    卢仝只是一个大胆尝试的白话诗人,爱说怪话,爱作怪诗。他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云: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学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这是打油诗。打油诗也是白话诗的一个重要来源(看上文)。左思《娇女》,陶潜《责子》,都是嘲戏之作,其初不过脱口而出,发泄一时忍不住的诙谐风趣;后来却成了白话诗的一个来源。卢仝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抱孙,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孙》诗,又有《示添丁》诗,都是白话诙谐诗:

    寄男抱孙

    别来三得书,书道违离久。

    书处其粗杀,且喜见汝手。

    殷十七又报,汝文颇新有。

    ……

    《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

    喽啰儿读书,何异摧枯朽?

    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

    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

    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藜莠。

    ……

    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

    捞漉蛙蟆脚,莫遣生科斗。

    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

    ……

    两手莫破拳(“破拳”似即是今之猜拳),一吻莫饮酒。

    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

    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

    顽发苦恼人,汝母必不受。

    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

    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据此句,“弟妹”似不

    是抱孙的弟和妹。若是他的弟和妹,丑还可说,怎么会老?)

    莫引添丁郎,泪子作面垢。

    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

    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

    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

    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

    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此诗显出王褒《僮约》与左思《娇女》的影响不少。

    示添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

    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

    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

    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

    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

    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

    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

    卢仝的白话诗还有好几首,我且举几首作例,在这些诗里都可以看出诙谐的风趣同白话诗的密切关系。

    赠金鹅山人沈师鲁

    金鹅山中客,来到扬州市。

    买药床头一破颜,撇然便有上天意。

    ……

    光不外照刃不磨,回避人间恶富贵。

    ……

    示我插血不死方,赏我风格不肥腻。

    肉眼不试天上书,小儒安敢窥奥秘。

    昆仑路临西北天,三山后浮不着地,

    君到头来忆我时,金简为吾镌一字。

    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

    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

    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

    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

    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

    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

    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啜一丸药。

    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着?(请你稍稍问天:蛇的头,蝎的尾,那样毒害人的东西,是谁安排的?——这是打破“天有意志”“上天有好生之德”等等迷信的话。)

    (二)

    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

    试自比校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

    天门九重高崔嵬,清空凿出黄金堆。

    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

    夜叉喜欢动关锁,锁声地生风雷。

    地上禽兽重血食,性命血化飞黄埃。

    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

    ——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

    无求长生丧厥生!

    卢仝有许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蚀是被虾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鸦和月中的桂树是女蜗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直钩行》)。他的社会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妇吟》那样歌颂妻妾和睦“永与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读了使人肉麻。他虽是个处士,却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没有孟郊、张籍的贫困经验,故他对于社会问题没有深刻的见解。但他这三首送给沈山人的诗,这样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讽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观念,却与张籍、韩愈、白居易等人的态度相同,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卢仝的特别长处只是他那压不住的滑稽风趣,同他那大胆尝试的精神。他游扬州,住在萧庆中的宅里,后来萧到歙州去了,想把宅子卖去。卢仝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托为他同园中石头、竹子、马兰、蛱蝶、虾蟆相赠答的诗,其中很有许多诙谐的怪诗,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请客》云:

    ……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

    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这种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选一首我最爱的小诗作结束:

    村 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

    这时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韩愈。韩愈字退之,河内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新唐书》作邓州南阳人,此从朱子考定)。他生于大历三年(768),三岁时,父死,他跟他哥哥韩会到岭南。会死后,他家北归,流寓江南。他登进士第后,曾在董晋和张封建的幕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得罪了政府,贬为阳山令。元和三年(808)始做国子博士;升了几次官,隔了几年(812)仍旧降到国子博士,那时他已四十五岁了。他那时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诙谐的解嘲文字,题为《进学解》。其中说他自己:

    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沉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这样的自夸,可想见他在当时的声望。

    当时的执政把他改在史馆做修撰,后来进中书舍人,知制诰。裴度宣慰淮西,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有迎佛骨的事,韩愈因此几乎有杀身之祸。《旧唐书》(卷一六〇)记此事稍详: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

    韩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此时(上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yú)入大内,又令诸寺递相迎养。……百姓愚冥,……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惟恐后时。……若不即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此疏上去,宪宗大怒,怪他说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祸殃,因此说他毁谤,要加他死罪。因有许多人营救,得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当他谏佛骨时,气概勇往,令人敬爱。遭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气销磨了,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时,上表谢恩,自述能作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并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内,还造出作文祭鳄鱼,鳄鱼为他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内,上表说他的境内“有庆云现于西北,……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斯为上瑞,实应太平”。这真是阿谀献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

    这样的悔过献媚,他遂得召回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又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824)死,年五十七。

    韩愈提倡古文,反对六朝以来的骈偶浮华的文体。这一个古文运动,下编另有专章,我在此且不讨论。在这一章里,我们只讨论他的诗歌。

    宋人沈括曾说:

    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

    (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八)

    这句话说尽韩愈的诗:他的长处短处都在此。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章法来作诗,故意思往往能流畅通达,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这种“作诗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地界往往可到“作诗如说话”的地位,便开了宋朝诗人“作诗如说话”的风气。后人所谓“宋诗”,其实没有什么玄妙,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上文引他《寄卢仝》的诗,便是很好的例子。今录其全文如下:

    寄卢仝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

    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

    至令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

    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

    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

    水北山人(石洪)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

    水南山人(温造)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

    少室山人(李渤)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

    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

    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

    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

    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

    去年生儿名添丁,意令与国充耘耔。

    国家丁口连四海,岂无农夫亲耒耜?

    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

    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

    苗裔当蒙十世宥,岂谓贻厥无基阯?

    故知忠孝生天性,洁身乱伦安足拟?

    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

    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

    凭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

    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此来告良有以。

    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

    立召贼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

    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

    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

    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

    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

    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

    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这便是“作诗如作文”,也便是“作诗如说话”。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张功曹名署。愈与署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掾(yuàn)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种叙述法,也是用作文的法子作诗,扫去了一切骈偶诗体的滥套。中间一段屡用极朴素没有雕饰的文字(如“州家申名使家抑”等句),也是有意打破那浮艳的套语。

    山 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真是韩诗的最上乘。这种境界从杜甫出来,到韩愈方才充分发达,到宋朝的苏轼、黄庭坚以下,方才成为一种风气。故在文学史上,韩诗的意义只是发展这种说话式的诗体,开后来“宋诗”的风气。这种方法产出的诗都属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体为最宜。但韩愈的五言诗也往往有这种境界,如他的《送无本师(即贾岛)归范阳》云: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

    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

    又如《东都遇春》云:

    少年气真狂,有意与春竞。

    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

    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

    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

    饮啖唯所便,文章倚豪横。

    ——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

    ……

    心肠一变化,羞见时节盛。

    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

    这里的声调口吻全是我所谓说话式。更明显的如他的《赠张籍》:

    吾老嗜读书,余事不挂眼。

    有儿虽甚怜,教示不免简。

    君来好呼出,踉越门限。

    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

    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

    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盘盏。

    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

    指渠相贺言,“此是万金产”。

    这里面更可以看见说话的神气。这种诗起源于左思《娇女》,陶潜《责子》《自挽》等诗;杜甫的诗里最多这种说话式的诗。七言诗里用这种体裁要推卢仝与韩愈为大功臣。卢仝是个怪杰,便大胆地走上了白话新诗的路上去。韩愈却不敢十分作怪。他总想作圣人,又喜欢“掉书袋”,故声调口吻尽管是说话,而文学却要古雅,押韵又要奇僻隐险,于是走上了一条魔道,开后世用古字与押险韵的恶风气,最恶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诗》。那种诗只是沈括所谓“押韵之文”而已,毫没有文学的意味。

    他并不是没有作白话新诗的能力,其实他有时作白话的诙谐诗也很出色,例如:

    赠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

    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niè) 。

    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

    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

    祗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

    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余谁更数?

    但他当时以“道统”自任,朋友也期望他担负道统,——张籍劝诫他的两封书,便是好例子,——故他不敢学卢仝那样放肆,故他不敢不摆出规矩尊严的样子来。他的《示儿》诗中有云:

    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

    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

    这几句诗画出他不能不“修饰”的心理。他在那诗里对他儿子夸说他的阔朋友: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

    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

    ……

    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他若学卢仝、刘义的狂肆,就不配“比肩”于这一班“玉带悬金鱼”的阔人了。

    试把他的《示儿》诗比较卢仝《示添丁》《抱孙》的两首诗,便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左思、陶潜、杜甫、卢仝对他们的儿女都肯说真率的玩笑话;韩愈对他的儿子尚且不敢真率,尚且教他羡慕阔官贵人,教他做作修饰,所以他终于作一个祭鳄鱼、贺庆云的小人而已。做白话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也要个敢于率真的人格做骨子。

    注1 原作为韦氏拼音,转换成汉语拼音为bì xì。(编者注)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